住院部24楼

   

The Leman 情夫(章七)

【上回(章六):https://tsugumiito.lofter.com/post/24fb42_963940


虽然现在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但是事物都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事情也好,人心也好,都在变化。


黄濑每周末都提着精心准备的便当到医院去陪伴青峰的母亲,帮忙照顾青峰日渐衰弱的父亲,他能做的都做了,但是效果并不好,也不是说以为只要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但是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负罪感日见沉重,都变得好像是在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有一个周末,黄濑在陪青峰的母亲给父亲做完按摩后,看到青峰母亲揉着酸痛的背脊,弯下身子坐在床上,眼角爬满细密的皱纹,她让黄濑给她看一看医生在纸上注明的一些特别嘱咐,她的老花眼镜在上周下楼梯时忘记摘下,摔坏了,现在看不清纸上的字。黄濑就帮她把医生注明的细节都念出来,又另找了一张纸把注明全抄写了一遍,用尽可能大的字体,每写一句就问一下青峰母亲,您看得清楚吗?青峰母亲就点点头说,嗯,我看得见。黄濑把写好的字条又核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交到青峰母亲手里。青峰母亲把字条收好,笑道:

“年纪一大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幸好有黄濑君在这里帮我。”

黄濑一被夸就不好意思,频频欠身,说,应该的应该的。

“大辉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晚上下班让他滚回去睡觉,他又不肯,硬要来和我交班。”

“小青峰看起来很凶,其实是很温柔的呀。”

“黄濑君又说这样的话,他的确比小时候成熟很多,但温柔是谈不上的吧。”青峰母亲看着他笑,“那,黄濑君每周都有来,说明和大辉联系还是挺密切的吧,他最近在忙什么?”

“听说是要抓一个贩毒团伙,计划才刚制定,不敢放松。”

“是吗,怪不得绘里沙连他的电话都打不通。”

“······可能在忙吧。”

黄濑抬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每次谈到大辉结婚的话题,黄濑君就用喝水掩饰呢,你知道什么内情吧,他在外面有女人?”

黄濑呛住了,他没想到青峰母亲会这么直接,太敏锐了,现在手里的纸杯,放回原位又不是,继续喝又不是,只能握在手心里。

青峰母亲看他这样笑出声来:“你不用这个样子,我看大辉八成会找你封锁消息,我看他不像那种保持独身那么多年的人,我的儿子什么尿性我最清楚了。和家里就说没有交往对象,从大学说到现在,我甚至还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功能上的问题,他只是瞪我,从那个眼神来看,应该是没毛病的。”

“没毛病的没毛病的。”

“你又知道没毛病?”青峰母亲听到他的回应后笑,“他有也不会告诉你,还是说他真的有交往对象?”

黄濑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啦,看我儿子那熊样,万一他把你那张漂亮的小脸揍了我可付不起责任。”青峰母亲觉得黄濑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很滑稽,“我现在是这样推测的,他是有一个交往对象。”

“为、为什么?”

“我最先是以为他没有,那不妨去认识一下优秀的女孩子,比如伊藤小姐,不管怎样先交往一下也好啊,没交往对象就说明没接触女人,然后找了这么多女人给他认识,他居然一次主动联系都没有,很多女孩子都觉得他挺不错的,他之前在大学里都做了什么啊?长得够高又是个打球的,没理由啊!那他拒绝其他人了理由就是有交往对象。”

黄濑的心里砰砰直跳,明明没有在怀疑自己,但还是紧张得不得了。

“既然觉得有交往对象,为什么还要让伊藤小姐联系他呢?”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年纪也不小了,他爸出了这样的事,能尽早结婚生子也是好事,他爸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看孙子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了。既然他有交往对象,我说那就带回来我看看,合适就结婚吧,赶紧让爸爸抱孙子,他又不同意。在这种关头他连试都不试,不同意什么的,我只能这样理解,那个对象他并不是很满意,不能作为结婚对象。现在刚好就有伊藤小姐对他非常热情,无论在哪方面都是当之无愧的最佳人选。他也不同意,那只有一个原因:他单纯地不想像一个成熟男人过家庭生活,不想被婚姻束缚,他就是觉得没自由够。但是应该适可而止了,他爸爸为我们家做了这么多事,他怎么能再这么任性自我下去,不为家里考虑呢?是时候收收心了吧?”

“您别激动,他已经在尽可能地做他能做的事了,您看,每天下班都坚持来照顾您和叔叔。”

“那有什么用?这种事情我自己做就可以,”青峰母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达成我爱人的愿望上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帮助都是在帮倒忙。”

黄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茫然无措地看着青峰母亲的眼睛。青峰母亲突然反应过来,收回脸上冷漠的表情,朝他笑:

“当然这不是在说黄濑君,黄濑君作为一个外人,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不是你分内的事情,我很感激,我丈夫的愿望不可能倚靠你来实现,这是很正常的,难道黄濑君还能还能生出一个孩子吗。”青峰母亲为了缓和突然冷下来的气氛,试着开了一个玩笑,她并不知道这个玩笑的严重性。黄濑一直没有回过神来,像是被什么勾走了魂,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发呆。青峰母亲有点吓到,拿手在他眼前回来几下,“黄濑君?黄濑君?你还好吗?”

黄濑的冷汗从背上涔涔而下,他扭了一下脖子,想让自己舒服点,笑:“没事没事。”


“其实我知道作为母亲这样做很不对,小孩子总有缘由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都长大了,按理来说我是不应该干涉的。”青峰母亲拿起黄濑送来的不求人,轻轻敲打着脊椎,散乱的发丝从额前垂下,看起来很疲惫,她难过而干涩地笑了笑,“但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呀,说什么来世再见,这些都是假的,我可能就要见不到我丈夫了。你看大辉就知道,他像我,我的脾气就不好,这几十年来我丈夫和我在一起没少受气,我长得又不漂亮,也没很好的背景,没给他长过脸,他一直顺着我,我到现在都没能为他做点什么,孙子真的是他一生的慰藉啊,可是完全见不到影子。”

“冒昧问一句,是叔叔追求的您吗?”

“是呢,我们一个大学,”青峰母亲从床头柜的水果篮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他是篮球部的,又帅,可招女孩子喜欢了,系花都是他粉丝,我单纯只是一个和他吵过架的打杂学生,谁知道会是这种发展。毕业前夕就开始追我,我以为他和他们那帮男生取笑我玩呢,气不过,把他揍了。他在小巷里堵着我,我还以为要揍一群人,就拿了一根特别长的校庆用的竹竿,结果把打十个人的分量打他一个人身上了。他又不还手,一下子倒地上了,我怕出事啊,就把他连拖带拉地送到医务室,以为要受处分,结果他没有要告发我的意思。”

“好喜感,然后呢?”

“以为他被我揍了之后会收敛点,结果完全不行啊,他每天都腆着脸来堵我的路,拿雪糕贿赂我,我怕把他弄死了,就没敢带武器,他又好高啊,我觉得我赤手空拳打不过他,后来又不知怎么回事,反正稀里糊涂就答应他了,结果到工作了还在一起交往,我真的没见过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我家就从来没把我当女孩子培养,他们不想承认这一代生的全是女儿,我工作之前都留着很短的男生头,很土,被学校里的女孩子笑,后来把头发蓄长了,她们不知是出于什么心,还要一直取笑,我还收过写着丑女离他远点不然找人打你的恐吓信,我当时并不怕,因为我挺能打的,我丈夫发现了,把信收走后,第二天看他剃了个西瓜太郎的头型,笑得我呀。”

“嗯,的确有很多小心眼,看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呢。”

“有一天他提出举行一个聚会,把以前大学里比较熟的人都喊来,热情的他当然拒绝不了那些不请自来的人,花枝招展的美女啊令人生气。他在陪以前拉拉队的人说话,我生气却又无所事事呀,就喝酒呗,那酒喝起来没事,后劲却很大,我后来都晕晕乎乎地站都站不稳。正想着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这家伙居然突然当众求婚。”

“哎呀这不是很浪漫吗?”

“我听见这话一秒后就抱着他大吐特吐啊!”

“唉?!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忍不住了!”

“太丢人了,简直是噩梦!”青峰母亲一边回忆一边掩嘴笑,可能担心把睡梦中的丈夫吵醒,她的笑声低低的,露出像小姑娘第一次收到情书时羞涩的表情,“后来他把我背回家,两个人都脏死了,邻居都跑出来看热闹,祖父觉得丢脸死了,不管我不舒服就说把我赶出去算了。我丈夫虽然一直知道家里对我不好,但因为照顾我的想法都没直说不满,这下一下子火了,大怒之余狠狠训了我家人一顿,把我抱起来就走。然后我们就结婚了,有了现在那个两米高的不肯生孩子的混小子。”

“叔叔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呢!只要是女孩子就想嫁吧!”

“对啊,我在生大辉的时候难产,大出血硬是撑过来的,我的子宫收缩功能很差,因为少女时期没有养好,我家没把我当女孩子看的,冬天还要到冰天雪地的室外泡在水里美其名曰是修行意志力,来例假都不会同意你休息,必须去,而且父亲和祖父听不得例假这个词,任何与女人相关的词他们都不想听,他们追求的是阳刚美。可能就是那时,我把身体弄坏了,没想到会导致永久不育的恶果。大辉他爸一直把这个归为他的过错,他认为如果能早一点追求我,我就能早些免于忍受这种痛苦。其实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啦,哈,他就是喜欢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让一个女孩子站在冷冰冰的水里,太过分了!简直不可原谅!”

“我丈夫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是嫁给他之后才完全了解到以前我过的那种生活是不正常的,女孩子就是应该被呵护才对。”

“您可真听长辈的话啊!如果是我的姐姐们,她们绝对不要服从的!”

“在我家,尊卑顺序特别明显,我从来不敢说不,我怕被罚,现在想想那就是傻,那样的童年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都是残酷的。可是我嫁人了,也就对以前的事没那么介怀了,他总是早一步帮我考虑这个考虑那个的。”青峰母亲眼睛望着帘子后面看不见的青峰父亲,“他呢,从小就是单亲家庭长大,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非常孤独,所以希望我和她结婚后能有很多孩子,可是不幸的是,大辉也没能逃脱独子的命运,我只希望他在晚年能享受儿孙满堂的喜悦而已。”

不知不觉聊了很久,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病房灰暗的地砖上投射出一格一格整齐的光影,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间飞舞。黄濑见时间差不多,起身准备告辞了,他把便当盒收好,青峰母亲把他送到门口,笑着对他说:

“黄濑君在这里的话总是不会让我感到寂寞呢,非常感谢你!”

黄濑微笑着点头,说下周还会再来。在等电梯上来的时候,青峰母亲对他笑道:“每次都是在说我的事情,黄濑君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呢,今天我才了解到你有两个姐姐,都和你一样长得非常好看吧?每周都来看我,偶尔也抽空回家看看爸爸妈妈怎么样?他们对有你这个长得帅又温柔体贴的儿子一定感到非常骄傲吧?我好羡慕!”

黄濑顿了一下,也回应了微笑,并说,他在空闲的时候一定会回家看自己的家人。

没有说出的是,他的家人并不太希望看见他。


昏昏黄黄的夕阳恋恋不舍地伏在地平线上,路灯还没有亮起,夏日的暑气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夜晚习习吹来的凉风。黄濑提着空荡荡的便当盒在人行道上行走,多日的工作带来的巨大疲惫在走出医院大楼那一刻终于渐渐体现出来,回去就好好睡一觉吧,他也要撑不住了。

黄濑君作为一个外人,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不是你分内的事情,我很感激,我丈夫的愿望不可能倚靠你来实现,这是很正常的,难道黄濑君还能还能生出一个孩子吗。

我丈夫的愿望不可能倚靠你来实现,这是很正常的,难道黄濑君还能还能生出一个孩子吗。

难道黄濑君还能还能生出一个孩子吗。

没有办法停止,脑海里无恶意的声音,永无止尽地反复重复着这个事实。

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自己多少能帮得上一点忙也太幼稚了,说得难听一点,除了给别人东西吃,任何有意义的行动都没有。没什么好惊讶的,这原本就是超出他能力之外的期望,他就是倾尽一生也不可能达成这个要求。这已经不是少年时期的打打闹闹,事实已经充分说明了他和青峰的感情除了他们本人并没有给双方的家庭带来幸福,而且照这个现状来看,永远都不可能带给老人们想要的幸福。

“嗞嗞——”

黄濑掏出手机,有一条来自青峰的简讯。

“模特桑在做什么,能不能收留可怜又帅气的我到你家吃饭?”

可怜又帅气?黄濑哈地笑出声来,回复道:

“快过来快过来~”

哎呀,疲惫又一扫而光了。

对啊,就像小青峰说过的,没有人可以不依靠他人活下去,我在这件事上总是能起到什么作用的。

黄濑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深吸一口气,加油啊黄濑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就被打败呢!

但是黄濑凉太对“自己是被需要的”这个信念还没有完全树立起来,就被被某件事击成了粉碎。

他紧抓着“小青峰妈妈挺喜欢我”,“小青峰妈妈夸我做饭好吃”和“小青峰妈妈说我给她帮大忙了”这几个可怜的理由不放,向期待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比以往更努力更努力地表现,努力到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受到夸奖又怎么样?得到感谢又怎么样?细想下去对他是没有好处的。

在很小的时候,黄濑在幼稚园里受到了其他孩子的排挤,一个母亲一手牵着自己的儿子,一边凶狠地指着黄濑的鼻子,用尖锐的嗓音恶声恶气地威胁道:

“你不要再和我家孩子接触。”

“我做错什么了?”年幼的黄濑不明白,仓皇失措地攥着衣服的下摆,眼泪汪汪。

“回去让你妈说给你听,小小年纪就这么坏,别把病菌带出来传染其他正常人。”

然后黄濑就被幼稚园里的男孩子们孤立了,他变成了一个坏人,流言四起,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是公敌。


这周黄濑才刚把一个工作结束,迎来了短暂的休假。他兴致勃勃地想着今天能炖汤带过医院去,比起往常他做的家常简餐,长时间炖出来的汤肯定更有营养。黄濑研究了一个晚上,连难得能和青峰认真通个电话的时间都在考虑汤锅里的材料怎么样了,青峰在电话那头苦笑:

“你呀,不要这么辛苦,我看着都累。”

黄濑就说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

“获得我妈的喜爱就这么重要吗?我已经很爱你了呀。”

“我也很爱小青峰,啾啾啾~~~但是这不一样,完全是两个概念呢,你想想嘛,小青峰的妈妈如果也能喜欢我,小青峰是不是会更开心?”

青峰语塞,的确,自己老妈如果不喜欢黄濑,他一定会很生气。不对,无论是谁不喜欢黄濑他都会很生气。他简直无法理解那些不喜欢黄濑的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啊!

“我妈不是已经挺喜欢你的吗?干嘛还要这样做啦太累了。”

“这种喜欢跟那种喜欢不一样啦。”

那,究竟是想要获得哪一种喜欢呢?

黄濑自己的心中已经浮现这个令人不快的想法,飞快地把它摒除了。他匆忙地嘱咐青峰要好好吃饭,不累就过来,随后挂掉电话,把汤锅下的火关小,仔细地把鳗鱼切成同等大小,浇上酱汁,每一次都比上一回做得更加精致。黄濑把便当盒取出来,一丝不苟地把菜肴都整整齐齐地排好,把便当盒挤得满满当当的。装好菜肴后,他又提出一个小盅,比给青峰炖冰糖雪梨的那个小一点,把炖好的汤汁舀进去,小心的盖好盖子。嗯,这回要提两个东西,难度有点大啊,但是没关系,我虽然不能做什么,让小青峰的妈妈补补身体就好了。

在拥挤的地铁上,黄濑一如既往地被挤在角落,个子太大站中间总会引人注目或者招来怨言呢,因为太挤了,在乘客出入站的时候,剧烈的推搡令汤汁倾倒了一部分出来,黄濑的衣襟上一片濡湿黏腻。管不了这么多了,黄濑出站后就往医院赶,青峰妈妈喝到他做的汤比什么都重要,让青峰妈妈意识到他比任何一个不会做饭的女人有用得多比什么都重要,让青峰妈妈喜欢他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他只顾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发展下去。

电梯叮的一声在四楼停下,打开门,他一边小心不让汤汁洒出来,一边尽量快而稳地朝青峰父亲的病房走去。就在想要敲门的那一瞬间,听见了门的另一边传出他未曾听闻的声音。和青峰母亲的嗓音不同,那个声音是陌生的,甜美的,乖巧的,相会唱歌的鸟儿一样,说着令长辈感到开心不已的安慰的话语。

和这个比起来,黄濑左右手沉甸甸的饭菜都失去了意义,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鼓励,所有的忍住不哭,全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意义,化成了泡影。

“阿姨吃多一点~我专门挑了个休假的时间好好做一次饭呢~”

“绘里沙真是好孩子呢!哎呀这么辛苦真是难为你了!”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互相照顾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好吧,现在该去哪里呢。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尴尬的事。黄濑闻到一阵食物的气味,低头一看,是衣襟上沾到的汤汁。手上传来的明显的沉重感迫使他移动脚步,他左看右看,最终选择了左边的走廊拐进去,万一这时候有人从病房里出来,也不至于迎面撞上他。他在离得稍远的一个角落找到一张可以坐下来的椅子,隔着他大约四个位置有一名男病患正在挂针,昏昏欲睡。黄濑把手上的东西搁下,便当盒与汤盅碰在塑料椅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刚才汤汁有一点倾倒出来,黄濑手上有点油,可是他找不到纸巾,便手掌朝上地把手放在身体两侧。他的刘海今天梳理得很整齐,一看就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像那种邻居主妇随便对他喊一声“帮我去超市买一点鸡蛋吧”就会咧开嘴笑着比一个没问题手势的男生。他一直坐在医院的蓝色塑料椅上,看着窗口的爬山虎被夏季阳光晒得没有了生气,提醒睡着的挂针青年他的点滴已经快完了,青年对他道谢并起身去喊护士给他拔针。他的眼角偶尔会瞥向403号病房,可是一直没有人出来。

他不想回家,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菜肴,倒掉吗?自尊心不允许;送过去吗?别人已经在用餐,他的举动很多余;留着吗?留着有什么用,纪念自己不被需要?

不被需要。

被讨厌。

被孤立。

这有什么,早就习惯了。

“我们不要和你玩,你走开,你有病。”

“妈妈说靠近你就要被传染,你有什么病啊?”

“你再过来试试?我爸爸说可以推你的。”


黄濑凉太在幼稚园不受欢迎,他并不清楚原因,到很久以后也不清楚,但应该不是由他的相貌引起的。黄濑的父亲在当地是一个算比较有名望的人,他希望自己的事业有成,娶到美貌的妻子,儿女个个令人羡艳,他要成为焦点人物,他喜欢别人仰慕他,遇到问题向他请教,他无法容忍这个世界上道德败坏的事情存在。黄濑先生的大部分愿望都实现了,妻子是个美人,有三个活泼健康的子女,但是事与愿违,有一件事不对,问题出在他的幼子身上。

幼子凉太与长女相貌酷似母亲,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子生得更加漂亮,次女像父亲则稍逊,。幼子在送往幼稚园的第一日便吸引了孩子母亲们的眼球,纷纷上前夸赞幼子的皮相,就连一般的童星都无法与之相比。黄濑夫妇嘴上谦虚,心中早已乐翻了天,长女成绩优秀,次女多才多艺,幼子相貌非一般人能比较,这更加助长了黄濑先生的傲气。活泼可爱的幼子极其受女孩子欢迎,其天生的学习能力也轻而易举博得了老师们的喜爱,无论是系鞋带、扣纽扣、做粘土动物,全都只要一学就会。因其个性爽朗,男生也不排斥这个过于受女生和妈妈们喜欢的孩子,他总能配合他们的游戏玩法。

在幼子刚上中级班的时候,该县的某幼稚园曝出丑闻,27岁男保育员猥亵多名3至5岁男童,被捕入狱后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并有恋童癖。尽管有同性恋代表站出来澄清同性恋群体的形象,在那个封闭的小镇,愤怒无比的家长们并没有表示理解,他们怒不可遏,要求把所有幼稚园的保育员彻查一遍,揪出所有的变态。被曝出丑闻的幼稚园就与黄濑家幼子所上的幼稚园相邻不远,极度担心的家长们不停地留意自己孩子身边有没有这种危险人物。黄濑先生作为镇上一个比较有威望的人,人们请他发表了意见,他斩钉截铁地表示对此类有违道德的事情应该大力禁止,但是他自满于自己有限的知识,随意给同性恋下了定义,提出应该像驱逐变态一样把同性恋病患者从这个和平的镇上赶出去,无奈当时的人们把颇有名望的他视为楷模,这种愚昧的观点没有受到指责。偶有学生对他的言论产生质疑,并指出同性恋的定义被他曲解,同性恋是天生的普通性取向,并非疾病。而他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们这里的正常人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只有同性恋才会犯下这种毁灭人道的罪行,这次的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据,本来对于同性恋这种异类我就主张他们隐姓埋名不要出来干扰我们正常人的生活,当然最好能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发生一次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我主张将他们赶出去,支持我的观点的请鼓掌。”

黄濑先生自信满满的发言得到围观人群热烈的掌声,悲愤的学生甩下一句话后快速离开了愚昧盲信的小镇人群。

他说:“你的自以为是与不宽容理应得到报应。”

黄濑先生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学生的话放心上,他不停地嘱咐妻子,在他工作的时候千万要照顾好三个引以为傲的子女,不要让奇怪的人有机可乘。幼子在当时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对外界的事情是不明白的,只知道家长们变得非常神经质,妈妈更加警惕街上遇到的前来夸他可爱的陌上人。这对幼子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还是每天去幼稚园,回家与姐姐们一起告诉妈妈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敏锐的妈妈总是能清楚地知道孩子们喜欢什么,最好的朋友是哪几个,平时都和哪些孩子出去玩,在妈妈们之间也有比较多的话题可讲。长女和次女都在上小学,长女在父亲的鼓励下当上了班干部,又是个美人,非常受到班上的男孩子追捧;次女与青梅竹马的几个朋友比较经常一起出去玩;幼子还小,身边都是朋友,分不清楚哪个更要好。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濑太太越来越经常从幼子嘴里听到一个名字,木下一哉。一哉是幼子凉太的同班同学,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幼子耍赖时还会闹一闹,而幼稚园的老师都说一哉非常文静,从来没有见他哭闹过。黄濑太太向老师大厅儿子最近的表现时,老师提到幼子和这个孩子走得非常近,上周的绘画课主题“我最好的朋友”,幼子画的就是一哉。于是黄濑太太就走到小朋友们的绘画展览处找幼子的画,只见纸上歪歪扭扭用小孩子的笔迹画了一个黑发的男孩,扭曲的五官,但是双眼笑眯眯的弯着,红色蜡笔画出一张正在微笑的嘴巴,从笔劲可以看出幼子非常用心在画着朋友的相貌。画面的其他空白处和其他孩子们画作上的不一样,别的画作上是一个太阳,几朵云,草草画的树和鸟,有的甚至是空白的。而幼子画作的背景空白处画满了密密麻麻的东西,金色的长有脸孔的太阳,色彩缤纷的花朵,小猫小狗小兔子,很多翅膀偏大的蝴蝶,还有不可能和太阳同时出现的星星。除了自然界会有的东西,还有意味不明的物品,画了很多雪糕和糖果,礼物盒,一大块蛋糕,不同种类的机器人,小汽车和发射的火箭,在画面的一个角落还画了他们一家人小小的画像。整个画面杂乱不堪,每一种颜色的蜡笔都被他用过了,就好像,想表达什么强烈的喜爱一样,把所有和这个人相配的东西都塞进了这张小小的画纸。连黄濑太太自己都无法否认,自己的儿子,为了凸显他有多喜欢这个人,把这个世界上所有他最喜欢的东西都放到了这个人的身边。

黄濑太太觉得自己想多了,只是画最好的朋友而已,幼子只是喜欢这种表达方式而已。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去寻找木下一哉的画作,在右下角找到了。一哉画了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生,背景是蓝天白云,非常简洁,和幼子没有半点关系。黄濑太太有点生气,儿子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他却画了一个漂亮的女生,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责怪才几岁的小孩子,他们对“最好的朋友”这个概念有的还不太明白。幼子总是会得到身边的人的宠爱,可是作为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她认为这个木下君有点不知好歹了,但是一转念,凭什么别人都要追捧你家的孩子呢?有没有规定要求众人这样做。黄濑太太认为自己应该是受到丈夫的影响了。

回到家中的黄濑太太安顿了两个女儿写功课,又去教儿子认字。今天学的是很复杂的“爱”字,幼子在写了十遍后抬起头问,妈妈,什么是爱。黄濑太太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说,爱就是把最好的给对方,希望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爸爸妈妈对你是爱,对姐姐们也是爱。幼子若有所思地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低头继续写字。在丈夫回来后,黄濑太太也只是说幼子在幼稚园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并没有提到自己多心。然而,幼子在幼稚园的表现逐渐令她不安,老师们开始反映幼子越来越不听话,除了平时座位是规定的,无论参加什么活动,幼子都要和一哉在一组,吃点心时要坐在一起,下课也要黏在一块。老师们根本无法将他们分开,只要一分开,幼子就开始哭闹,而且哭闹的总是幼子,一哉只是很听话地坐在一边听老师吩咐。本来不分开是没什么,但是他们一在一起就开小差,不听老师说话,已经影响了其他同学。黄濑太太为此批评了幼子:

“天天和木下君在一起就讲话,连老师的课都不听。你也要和别的同学玩呀!发展成同性恋怎么办!”

幼子一边委屈地抹眼泪一边问:“那是什么?”

黄濑太太语塞,只说没什么,然后嘱咐幼子上课不许在下面说话,下课怎么玩都可以,不然就要把他和一哉分开。幼子点头并承认了错误,之后老师的来电就少了。但是幼子还是每天都会提到木下一哉的名字,不是每天,是每一句话都要和他扯上关系。要去木下家玩,要和木下出去,要把好吃的零食分给木下,要把刚学会折的纸爱心送给木下。黄濑太太问为什么要送爱心给他,幼子仰着头笑:

“妈妈告诉我的呀,我才看了一遍就折得比别人都好的爱心,我要送给他。”

黄濑太太还来不及反应,次女从花园跑进来,喜欢逗弟弟玩的她一把抢走了幼子手中的爱心,一溜烟跑上二楼,边跑嘴里还边笑,凉太来追我啊~追到就给回你~幼子大惊,马上撒丫子朝姐姐的方向跑去。黄濑太太一个人坐在原地,心头砰砰直跳,她躲开在客厅看电视的丈夫,到书房的电脑上颤抖着查询儿子的行为表现意味着什么。网络上的答案千奇百怪,有的斩钉截铁地表示这是幼童的性取向得到体现,有的却说这个大多数还要等10岁左右才能明确,但是如今儿童渐趋早熟,性取向应该会比以往提早意识到。黄濑太太才看了一会儿就吓得浑身是汗,无法忍受“同性恋”这个字眼,她马上关掉了网页,调整好表情,走出了书房,并努力表示这只是错觉,幼子只是比普通的男孩子更倾向于热烈地表达亲厚。


直到有一个周末,丈夫出去探望朋友,黄濑太太高中同学经过附近并到家里坐坐,同学挨个夸了黄濑家的三个孩子,黄濑太太心里美滋滋的,她早就想让以前的同学们看看她现在比他们所有人过得都好,有别人羡慕的生活。同学咧开涂满口红的嘴唇,把坐在地上玩玩具的幼子拉进怀里,笑眯眯的用和小孩子说话时特有的语气问:

“凉太君长得这么帅,在幼稚园里一定有很多女生喜欢吧?”

幼子笑着点头:“女孩子都喜欢和我玩~”

“那你最喜欢哪一个呢?一定是最漂亮的那一个对不对?”大人就是喜欢把小孩子逗到生气。

但是幼子没有生气,他只是笑得很开心,长长的睫毛上翘着,语气认真地对面前妇女说:

“我最喜欢的是木下君,他是男孩子呀~不是女孩子~我长大以后要和木下君结婚~”

黄濑太太手一抖,茶杯里的麦茶差点泼洒出来,她太阳穴位置的血管跳个不停,心中警铃大作,幼子一天天长大,她认为事不宜迟,应该尽早把幼子的反常告诉丈夫。同事当然不会把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但是那幅花费了太多精力的画作占据了黄濑太太的心头。在把三个儿女送上床后,黄濑太太吞吞吐吐地对丈夫幼子的情况。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黄濑先生才从外边酒足饭饱回来,受到了恭维,他听不得任何有关他和他们家的负面消息,冷冷地对太太说。

“所以,我在怀疑,凉太是不是同性恋······”

“胡扯!!!”

黄濑先生挺着啤酒肚怒斥妻子,用手指指着妻子的脸道:“我们家有哪一个是可耻的同性恋你说说看?我是吗?我爸是吗?我妈是吗?”

黄濑太太一咬牙怒道:“那你自己说怎么办!已经很明显了!”

“怎么办?你明天就好好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别被这个镇上的同性恋病毒传染了!”黄濑先生觉得妻子的想法荒谬,他怎能允许家里发生这种糟糕的事情,对方还是自己的亲骨肉,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心,于是他坚持认为是妻子教育不对,“如果他得了这种病,那就是你照顾不周的错!”


黄濑太太早就习惯了丈夫专横的大男子主义,她只能喏喏地答应了。她打算明天幼稚园放学回来就找幼子好好谈谈,并要求他不许再跟木下一哉来往,她也会打电话给幼稚园的老师,以担心幼子上课不认真为由,让他们把幼子和那个木下分开坐。可是她没想到迟了一步,幼稚园发生了糟糕的事情,准确的是,幼子引发了糟糕的事情。


估计是周末那个八卦的阿姨问了幼子奇怪的问题,幼子好像一个晚上想了很多的样子,在次日去幼儿园的时候,他照着手工书折了一朵玫瑰。在课间休息时间,幼子又和一哉黏在一起,他兴冲冲地走到正在看图画书的一哉面前,把手折的玫瑰递给他。木下一哉用眼睛看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长大了以后,一哉就和我结婚吧!”

虽然是活动时间,但是老师和小朋友们都在,幼子元气满满的声音在本就不是非常吵闹的游戏室内显得十分清晰。老师停下了手中的剪纸,惊愕地抬头看着幼子。孩子们爆发出一阵阵笑声,怪叫声,女孩子们手拉着手咬耳朵,露出惊讶的表情,男孩子们扒开嘴巴吐出舌头做鬼脸。幼子没有像平时被捉弄的小女生那样哭,只是害羞地低下头,把纸玫瑰往木下一哉面前推了推。老师惊慌失措,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另一个主角木下一哉面目表情地扫了一眼幼子手中的折纸,啪地甩开,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幼子。

“你有病吗?”

孩子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从嘴里吐出恶毒的词语,绝不留情的态度是令所有大人感到惊讶的。

幼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他呆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木下。而木下只是站起身,把坐着的椅子挪到离幼子很远的距离。他把书抱在胸前,对幼子说:

“以后没事就不要和我一起玩了,你总是跟着我,我很不舒服。”

上课铃响了,老师来不及整理这个混乱的场面,便把孩子们都往教室的方向带。总那时候开始,幼子就一直处于很受打击的低迷状态,连笑容都没有,孩子们也没有要去接近他的,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幼子指指点点,吃吃地笑。年轻的保育员在经过上个月的同性恋猥亵事件后不禁感到慌张,她很怕负责任,万一被园长责怪她的班级出了这种人怎么办?其他保育员都会耻笑她。所以她没有和其他保育员说就直接拨打木下君家里的电话联系了木下的家人。火上浇油的是,木下家亲戚的孩子中有两个男孩就是那个猥亵事件的受害人,他们在听到老师电话中哆哆嗦嗦的声音就大怒,满怀着怨毒的恨意冲向幼稚园。当时那个老师在搁下电话后心里放心了一点,幸好木下家的人没有认为责任在她,于是她走到幼子面前和他说话。凉太,男生是不能和男生结婚的,男生只能和女生结婚,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是非常错误的。幼子眼泪汪汪地对老师点头,扁着嘴吧努力不哭出来。保育员心里有点愧疚,但是她马上安慰自己,这已经不是她能管的事情了,马上就有人来处理这些麻烦,而且最好不要碰这个孩子吧,万一染上什么病毒就不好了。

于是当目下的母亲重进教室时,孩子们正在分组做手工,只有幼子没有人愿意和他一组,他一个人用着一张手工桌,一边搭积木一边掉眼泪。年轻的保育员一看到木下太太冲进教室马上走上前,手指一个人一组的幼子急急道“那个小孩在那里”然后就退到一边摆出严肃的脸,一副急忙撇清关系要和家长站在统一战线的样子。木下把正在吸鼻子的幼子带到走廊上,一哉也被叫了出去。木下太太指着幼子问一哉:“就是他说喜欢你吗?”

“对。”一哉毫不犹豫地点头并躲在母亲身后,“连上厕所都要跟着我去。”

木下太太恶狠狠地转过头,这之后的事情都不需要再多加解释了。

事情闹大了,老师联系了黄濑太太,可是小孩子们都把这个当成新鲜事回家告诉父母,激动的家长们急切地想要黄濑先生的说法。黄濑先生也是大怒,他要儿子继续去幼稚园,对老师和同学们道歉,告诉大家他只是在闹着玩,挽回他的名誉。幼子不愿意去,母亲戴着大顶的帽子送他进幼稚园,几乎是把他推进去的,意思似乎是不解释清楚就别回家了,幼子一路上都在流眼泪,他不停地扯着妈妈的裙角说妈妈我们不去吧妈妈我们不去吧。可是黄濑太太也无法忍受她走在路上原本赞美她美貌和有可爱子女的人们全都变成用古怪的眼神看她,她无法忍受丢这么大的脸。但是幼子的解释并不成功,因为根本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其他班更加平等的老师想安慰他,劝说小朋友和他玩,可是他们都不愿意,他们把自己父母的嘱咐全部搬出来。万恶的成年人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早就千叮万嘱自己的儿女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小孩子也是不懂事,他们所知道的不过是“我们幼稚园的那个黄濑凉太得了一种长大后会伤害小孩子的病”。更有甚者,有的素质低下的父母过分得以至于告诉自己的小孩去欺负他。

幼子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说也是低着头不看四周,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黄濑家觉得丢脸极了,他们在小镇上的名誉被自家孩子丢得一干二净。原本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被愚昧的人们无限放大,更有嫉妒黄濑太太年轻貌美家境丰裕的妇女,她们热切地聚集在一起讨论着,还生出黄濑太太本来就不检点的流言。有愤怒的学生站出来抨击助长风浪的人们,最终却在人们蔑视的眼角下被忽视。黄濑先生本就因为看中这个小镇人口稀少方便成为领袖者,可以满足他喜欢被抬举的虚荣心,所以不愿轻易搬离。但是现在的状况已经容不得他多想,黄濑太太也已经无法忍受家庭主妇们的白眼,甚至长女在校都受到了嘲笑。


“凉太闯的祸一天不处理好,我就必须忍受其他人的冷嘲热讽!”黄濑良贺在餐桌上怒摔筷子,她没有理会母亲责怪的眼神,愤怒地对弟弟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有病,我也不会受这种委屈!“长女一向成绩优秀相貌美丽,被众人捧惯了,那里受得了这种状况。

次女早就不满姐姐的自以为是,忍不住冲她叫嚷:“就知道怪别人,就喜欢把错全推到别人身上!你那么骄傲自大不把别人放眼里!他们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以为他们对你的夸奖都是发自内心的吗?别蠢了!他们只是趁这件事才把积蓄了很久的不满吵你发泄出来!别以为谁都要把你捧在天上!”

长女一向吵不过妹妹,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学校里的人都喜欢铃子没错,但是她比铃子长得漂亮成绩又好,更得到父母老师的疼爱,良贺双手抱胸,很看不顺眼妹妹的样子,轻笑:“哼,反正你只是在妒忌!”

次女怎能容得下姐姐的强词夺理,正要拍案而起,却被父亲怒喝住。次女的话让黄濑先生觉得听得很不顺耳,就好像在说自己,可是他不喜欢听这些,于是把它喝止了。铃子愤愤却又不敢出声逆反父亲黄濑太太丢下她们走到阳台去站着,丈夫有点担心就跟了过去。

“搬家吧。”她说。

“我也有这个想法,但是现在······”

“趁良贺和铃子还没有升上中学,快点搬走,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反正离开这里。”黄濑太太没表现出让步。

黄濑先生有点留恋他在这里塑造的宏伟形象,但是一想到现在已经毁于一旦了,也就只好同意。

“好吧,我在几个地方落过脚,都是类似的小镇,你可以挑······”

“不要,找一个大城市,隐姓埋名地住下来,找人给你儿子治病,纠正过来,大城市才有好医生。”

等夫妇俩从阳台回来,长女已经吃饱进了自己的房间,次女还坐在餐桌旁陪幼子吃饭。黄濑凉太在整个吃饭的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木讷地把碗里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连菜都没有去夹。铃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是一直在餐桌旁坐着,觉得不应该把才五岁的弟弟一个人丢在这里。黄濑先生一进来就瞥见儿子的金发,马上转移了视线,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他现在就是不想看到幼子,他觉得是幼子毁了他的名誉,可是又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很矛盾,于是选择了逃避,他没有继续吃饭,转身去了书房。铃子马上留意到了父亲的表情,她惊愕地母亲,刚才爸爸那是什么意思?

黄濑太太扫了女儿一眼,声音刻板:“没什么,吃你的饭,吃完回去写作业。”

铃子无法忍受地朝母亲递过一个眼神,黄濑太太还来不及教训她,她就把吃完了的凉太从儿童椅上抱下来,头也不回地带他去洗手。

一个月后,黄濑家就从这个小镇搬走了,可笑的是,那些曾经无限拥护黄濑先生的愚昧人群,一个上前挽留的都没有。良贺对临时搬家转学这件事抱有极大的埋怨,黄濑太太也觉得对不住女儿,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尽量安慰她,表示良贺可以挑新家任何一间房作为自己的卧室。铃子却没意见,良贺说你都不怕失去朋友吗!铃子莫名其妙地扫了姐姐一眼,道:“我的朋友,全部会与我保持联系,每个月会约好来看我,暑假会一起去合宿,别把他们和你那些在祝福卡上签个名哭一场表示表示就了事的朋友相提并论。”良贺再次被这个毒舌出了名的妹妹堵得说不出话来。黄濑凉太坐在儿童安全座椅上一言不发,他一上车就想睡觉,什么都不愿去想。

他要搬离这里去大城市治病,他要开始新生活了。

木下一哉君,再见。


新生活比想象中的容易适应,三个孩子都找到了合适的学校,黄濑夫妇还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是黄濑先生对幼子并没有从前那么关注了,好像可以避开似的。黄濑太太发现了这点,找了正在上小学的儿子谈话。

“凉太,你知道因为你以前的错误,爸爸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吧?”

点头。

“所以你要努力变得比姐姐们更好,把病治好知道吗?你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好像最近都没有喜欢同性什么的。如果有,一定要隐瞒住,知道吗?然后再想办法接受治疗。”

黄濑凉太点头同意了。

因为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来研究自己儿子的毛病,黄濑太太都是找私下找一些医生,人都说这个不是病,没有得治的。但是都会向她推荐一些吃了可能会矫正的药,收取高额的费用,黄濑太太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都让儿子吃下去,越强效越好。以至于副作用太强,黄濑每天都想呕吐。为了让自己不再接受药物的折磨,他开始假装自己被治好了,其实他自己最明白,这之中一点作用也没有。黄濑太太放心了不少,给丈夫报喜,丈夫也逐渐回心转意,开始更加关注儿子的成长。铃子在中学上二年级,她早就留意到了父亲的想法,有一天,黄濑到她房间借字典,她取下来却没有给他。

“凉太,你知道的吧,爸爸只是把我们当成炫耀的资本,你别这么卖力。”

黄濑笑笑说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自己把握啊,别像良贺那个蠢蛋一样,性取向的问题,你别去接受治疗,那些人精神有问题又一点知识都没有,你别吃奇怪的药把自己身体搞坏了。

铃子这才把字典递给他。

但是黄濑没有照姐姐的话去做,他听从妈妈的吩咐,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做会使自己更加受人喜欢他就怎么做。

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好人。

喜欢我吧,喜欢我吧,你们都来喜欢我吧。

博得这个社会的喜欢真是太重要了。

十一岁那年被发现,成了平面模特,黄濑夫妇长脸了,走到哪里都被羡慕,都被夸奖,说什么你家儿子这么漂亮果然不是白长的,现在都是模特了呢。

造化弄人,在黄濑小六那一年,班上转来一个孩子,他只在这里上一年学,家里父母外出工作不得不把他寄养在这里的亲戚家,这个转学生容貌干净,属于文静有礼的男生类型,引起了女孩子的关注。黄濑凉太没有去关注他,他假装不认识他,在走廊上相遇都只是擦肩而过,不得已时微笑打个招呼。

这个人是木下一哉。

他在发现黄濑时有点紧张,虽然没有乱说什么,但是有刻意避开他,但是黄濑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甚至都无视了他这个人,一年下来都没有说过话。黄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一点都没有在喜欢这个孩子了,一点都没有,一切都和幼稚园里那张画作一样,在他把它丢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开始,从爸爸妈妈姐姐被嘲笑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们不得不搬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无数次吃药呕吐那一刻开始,烟消云散了。

毕业那一天,集体照刚照完,黄濑就想拿着证书回家去,什么都很无聊,老师的颁奖很无聊,女生的傻笑很无聊,男生的大脑很无聊,他的兼职工作下午就要开始,他希望能早些回去。但是他在校门口被一个人截住了,是木下一哉。他截住黄濑又不知道说什么,可能是对以前的事感到抱歉,可那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谁能随意就开口提起。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家了。”

“等一下!”

“什么。”

“以前的事······”

“谁记得啊。”

“哦······”

黄濑抬起脚就要走,木下叫住他。

“黄濑君中学会去哪里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黄濑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木下还傻在原地。但是黄濑终究不是一个这么坏的孩子,他走出校门突然转身,已经是连木下的五官都看不清楚的距离了。

“我会去帝光,”他笑着说,“应该不会再遇到你。”

“哦!我要回去念中学。”木下喊道。

“那就这样吧,保重。”

黄濑背对木下挥了挥手,离开了尚处在热闹气氛中的校园。他接了两个广告,一日之内赶两个场子可能会有点辛苦,得赶快了。

痛苦什么的都咽下去吧。

眼泪什么的都咽下去吧。

对所有人微笑,对所有人温柔,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所有的难过都咽下去吧。

坐在医院椅子上的黄濑凉太只觉得喉咙里一阵苦痛,他打开放在身边的便当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咽下去吧咽下去吧。

他甚至都没有嚼碎就直接把大块的食物往喉咙里吞,鳗鱼里隐藏着没有完全挑出来的鱼刺,但是没关系。

咽下去吧咽下去吧。

黄濑把风卷残云般吃完的便当盒丢在一边,掀起汤盅的盖子,直接往嘴里灌。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像一个刚从沙漠里走出来的缺水的人,把冷却的汤汁往胃里一直倒。

咽下去吧咽下去吧。

你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啊。


TBC


【下回(章八):https://tsugumiito.lofter.com/post/24fb42_9639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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